愛馬仕前創意總監Christophe Lemaire 談如何兼顧理想與現實休閑

時尚這一行,為了推廣一款香水或者包袋,設計師們不惜如傀儡般拋頭露面,Christophe Lemaire 是直言不諱、不從此俗的一個例外。他對不成文的時尚規則的另外一個背離,則是做任何事都傾盡所有,甚至包括訪談。我們相處數日,一起待了很長時間,喝了不少咖啡,他坦誠而令人信服地談及當下時尚工業的焦慮,愈發迅疾的節奏,以及大公司的偽善。Lemaire 曾擔任 Lacoste 創意總監長達十年,隨后又在愛馬仕擔任了四年的女裝創意總監,如今與女友、工作與生活中的知音 Sarah-Linh Tran 專注于自己的個人品牌。他們并肩面對也許是這個正在成長中的品牌最具風險的時刻——備受矚目,也備受業內人士稱譽。兩人正腳踏實地地前行,并不曾忘記設計哲學與公司道德規范的重要性。
Anja: 很多人抱怨如今節奏迅疾的時尚業對創造力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你對此有無留意?
Christophe: 是的,時尚業節奏快到了瘋狂的程度。我對此并不認同。你需要時間思索,需要時間創作,而如今設計師們每三個月就要發布一個新的系列,別無選擇。除了走秀的春夏、秋冬系列外,其他比如早秋和度假系列,也變得越來越重要——假如你想增加銷售,你得在每季伊始就上貨,越早越好。
Anja: 你認為這樣的節奏對從業者有何影響?
Christophe: 大家越來越焦慮,時時擔憂。每隔數月,你就需要向大家證明你仍是業內翹楚,競爭與壓力有時讓人無法承受。受限于時間,想要達到你自己滿意的程度,是極其困難的。與此同時,時尚業又是一個遍布敏感,對自己的作品時常存疑,缺乏安全感的創意人士的行業。我覺得這也是有時候時尚業人士行事荒謬乖張的原因之一。我們反應過激,舉止惡劣。我自己有時也是如此。
Anja: 時尚業是如何發展到這個地步的呢?
Christophe: 其實這已經醞釀、發展十年至十五年了。一些大公司必定意識到假如他們能盡早送貨到店里銷售,就可以增加銷量。像我們以前那樣,新系列三月開始在店鋪上市,你在打折季之前有兩個月的銷售時間;而假如你一月就可以送貨到店,就多了一倍時間來售貨。顧客們如今也被訓練得習慣于在隆冬一月就購買夏季衣裳。越小規模的公司越無法效仿,跟上這樣的節拍。在愛馬仕工作時,我在六月或七月就著手挑選秋冬系列的面料;九月我準備春夏系列的發布,同時開始為將在十二月初發布的秋冬系列做研究、構思、畫草圖。如果我告訴你有多少客戶在五月就想下訂單購買皮草,你大概會被驚到。富人們想要捷足先登,招搖過市。
Anja: 這也影響到你自己個人品牌的設計工作嗎?
Christophe: 那是自然。我們的發展經理說假如按當下的成長速度,要更上一層樓的話,我們就得在每年一月就發布女裝秋冬系列,而不是目前的三月,不然的話為時已晚,客戶采購預算的大頭已經消耗殆盡,買手們更傾向于購買能提前交貨的品牌。所以這些當然對我們的作業方式有很深的影響,更不用提我自己的心神安寧了。但這是當下時尚行業的運作方式,我們都不得不為了生存下去而作出適應和改變。
Anja: 你認為這意味著時尚季候將會發生持久的變動嗎?
Christophe: 是的,我認為時尚發布會的時間表將會發生變動,發布會為了遷就買手購買時間而提早。目前我們正身處過渡階段。時尚是全球化產業,品牌、市場按不同季節運作。作為設計師,你就得在春夏發布會上也展示一些羊毛材質的設計,同時在秋冬系列中加入一些輕盈面料等,如此兼顧不同季候不同市場的需要,所以目前來說,有些混亂無序。
Anja: 微微轉換下話題,你最近幾季發布的系列作品都獲得盛贊,時尚評論家與買手們對你低調洗練、日常優雅的設計相當折服。你對此也心中有數嗎?
Christophe: 是的,目前我們算是恰逢其時,時尚正趨于簡潔,廓形微妙,日常實穿。但我也很清楚時尚業毫無疑問會不斷變化。因此目前對我們來說是強化團隊、溝通和經營的好時機。我們得更好地站穩腳跟,下一輪潮流變化,也能繼續穩步向前。
Anja:創意與商業的二分對立在時尚業尤為彰顯。你作為設計師需要表現創意,同時又需關注自己品牌的經營盈虧,兩者如何平衡?
Christophe: 如今的設計師想要持久生存,就必定需要精明的商業頭腦。我也意識到當時尚業完全變成一盤生意,只關注利潤,就喪失了能夠帶來影響與改變的能力。當設計師們因隨俗、順服于當下、對現狀并無作出足夠挑戰而成名,這未免有些悲哀。我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我對歷史、政治抱有興趣,我的動力在于創造更好的生活方式。
Anja: 你提到“更好的”方式,是指?
Christophe: 我對普通人日常如何著裝深感興趣。衣服與人關系如此密切,衣服是我們希望被他人看到的形象。時裝是理想化的一種投射,對我而言,則同時與意識形態連為一體。時裝應當將人們從無法企及的理想化局限中解救出來。不然的話,設計師就是紙上談兵。
Anja: 對你而言,時尚的意識形態重要之處究竟在何處?
Christophe: 對我來說,一切之中都有政治意味。令我驚詫的是,時尚業中人時常認為我們的設計與政治無關,或者如果談及時尚的意識形態層面,就有人認為你在裝腔作勢。我們在 Lemaire 這個品牌所做的,盡管相當卑微,其實深具政治意味。我們對于著裝有特定的觀點。我們每個人通過著裝來呈現、溝通我們自己或者說是我們希望別人看到的自己。這當然就具有政治性。
Anja: 那么你認為自你入行以來,這種政治性是更強烈了還是漸漸淡化?
Christophe: 在我看來,比起上世紀90年代初,如今的時尚倒退不少,變得相當保守。你讀時尚雜志的話,會感覺如今這些雜志似乎是在促使女性讀者隨波逐流,不鼓勵她們獨立思考,變得更為愚鈍。這實在讓人嘆為觀止。那么多女性似乎認為打折一開始,她們就得沖去搶購,而她們自身的價值也是以擁有最新潮的鞋子或者包包作為衡量。
Anja: 你之前談到時尚業的節拍如何影響到設計師,但有什么法子可以繞道而行嗎?
Christophe: 我不知道是否有繞道而行的法子,但你可以找到應對之道。剛開始時,我并無足夠自信對時尚界的做法反其道而行之,每個系列,我覺得都需徹底改變,打造全新的自己,這帶來巨大的壓力。直到我悟到問題根源并不在于時尚業的節奏,我開始與時尚體系獲得和解。我每六個月重新出發,意識到一季接著一季,自己可以不斷為相同的服裝注入新意——意識到這一點,實際上為我帶來了極大的創作自由。
Anja: 你似乎找到了一種很有意思的方式,可以兼顧自己的個人品牌,同時任職于比如愛馬仕這樣的大品牌。這樣的方式有什么優劣之處嗎?
Christophe: 哦,擁有自己個人品牌最為奢侈之處,是你可以決定聽誰的。從我自己的親身體驗,我知道在大公司做事如何艱難:偽善,毫無情面,與我個人的價值觀背道而馳。正是知曉通過自己的工作,我能夠提供不同于時尚體系中那些我深惡痛絕的存在的一種選擇,正是這種認知,鼓勵我堅持下去。
Anja: 作為一名記者,我也留意到公司對設計師與媒體間關系所帶來的影響。公關或者代理人的介入和影響如今也很重要。在接受訪問時,你身邊有公關人員陪伴也是普遍現象,而記者常常需要經歷重重關卡,才能接觸到設計師本人,在訪問開始之前,對話已被“閹割”。你曾在大公司任職,也有自己的個人品牌,你如何看待我剛剛所說的?
Christophe: 我在愛馬仕工作時,當我接受訪問時,身邊總有一位公關。假如我的回答稍有偏離,公關人員就會打斷,并對我說,“哦,Christophe,也許您不該這么說——這樣也許會引來爭議。” 我意識到受訪如今多數時候是一種“推銷”舉動。但我也希望這不以損害設計師的真正看法或者意識形態為代價。
Anja: 你的意思是?
Christophe: 我對于時尚業巨頭們日益強勢的現狀相當失望。這影響到時尚評論家在撰寫評論時的誠實與自由程度。比如眾所周知,如今你不能對 LVMH 持有反對之詞。我記得 Marc Jacobs 為路易威登所作的最后一季設計,2012年秋冬系列,他展示了身穿黑衣,戴著巨檐帽子,二十世紀初風格的女裝,模特們幾乎無法挪步,身邊有仆人模樣的,替她們提著箱子,仿佛是在去往豪華東方快車的路上。但這對于今日女性意味著什么呢?時尚應當是對當下生活和現代女性生活方式的表達。當我看到那場秀的時候,我只看到大型馬戲場與揮霍的巨資。它對今日女性的進步毫無幫助。與此同時,評論毫無意外地是一片叫好之聲。
Anja: 你對當下女性在時尚中被如何表現怎么看?
Christophe: 今日的時尚鼓吹的是錯誤的女性特質,或者說是錯誤的所謂性感定義。女性被告知性感是關于炫耀、賣弄自己的身體。那么,看上去聰明(looking smart)難道不是性感嗎?
Anja: 你曾提及在時尚業中擁有好搭檔的重要性,如今你身邊有 Sarah-Linh 并肩奮斗。為什么團隊合作在時尚業中如此重要?
Christophe: 如何一起工作,從很多方面體現你們作為一家公司的道德規范。我打過很多年冰球,現在也踢足球。我喜歡團隊性的運動項目。一個團隊得有非常強的道德規范。獲勝時,你們分享榮耀,失敗時,一起承擔責任,修正不足之處。我也是同樣如此看待工作的。我希望與我一起共事的人能感覺到我們在一起構筑超過我們一人之力所能達成的目標,并且能否達成目標取決于我們所有人的合力。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總是一團和氣,但這意味著我們有著一致的期望,發揮每人的長處。在資本主義者的文化中,企業猶如一個小社會。我是這么看的。當然,我是領頭人,這是我的事業。但光憑我的一己之力絕不能成事。
Anja: 在我們談話中,設計的政治性是一再出現的主題之一,我感覺你時常在為了生存不得不適應體系以及想要反叛體系之間來回搖擺。
Christophe: 我設法以自己安靜的方式來做一名激進者。我希望找到我所認為今日時尚業問題的根源,找尋深遠的能夠持久的解決辦法。這并不意味著摧毀一切,替換一切,那樣從來無法奏效。認為自己可以改變體系,那無非是自以為是。體系就是體系。假如你想要生存下去,你就得去應對當下的體系。我也有倚賴我的員工。我不是藝術家。我現在是管理者,我不能冒危及倚賴我的人的生計的風險。不過,盡管如此,我相信改革。我相信真正的民主。我相當崇敬法國社會黨領導人 Jean Jaurès。他曾說過”照準理想,但對現實也要了然。細微的變化也會隨時日而變得越來越重要。”
注: 文章來源于網站brunchwith.com









Christophe Lemaire 2015年秋冬系列